查看原文
其他

澡堂子里的精神流亡史

白一点儿 公路商店 2022-12-16


一个东北人的流亡史,在他考上大学此后在南方(注:此处的南方包含北京)定居之前早已经开始——从几个月大的男孩第一次被妈妈/姥姥/奶奶带到女浴室的那天起,他漂泊而迷茫的命运就被誊写在氤氲雾气中那不可名状的胸脯上。

你永远不知道东北男人到底是忙着再就业连带娃洗澡的时间都没有,还是想早些给他们的孩子进行成人世界的启蒙。我最后一次去女澡堂的时候已经三岁了,大脑也发育到了可以分清自己是个异类的阶段,于是我从搓澡大妈的口中第一次听到了关于人生的哲学:

“阿姨,我什么时候才能不来女澡堂洗澡啊?”

“当你想来这洗澡的时候,你就不可以再来了。”

小孩最害怕洗头,准确地说是害怕被水流浇得劈头盖脸的感觉,我就是在那时开始三脚猫式正念冥想的——我站在花洒下,剥离掉无法睁眼与无法呼吸带给我的恐惧,只想象自己在吃一块好丽友派:巧克力脆皮、蛋糕夹层和棉花糖夹心的质感在我的口中一一浮现,通常一个派还没吃完,头就已经洗好了。

也许正是由于这段经历,练就了我在澡堂子里放空的本能。相信我,在新媒体小编铺天盖地的“东北人洗澡有多野“这样的暴力总结中,你无法读到洗浴文化对于一个灵修爱好者的精神裨益。

你试过凌晨四点在空无一人的热水池里泡澡吗?

你还可以要求门口提供浴巾的大爷把电视调到你喜欢的音乐或电影频道,然后你在水里沉没、出神、翻腾或自慰(better not),无论你在生活中过得再卑微,此时此刻都能体会到皇帝般的自由,当你浑身浸入水中的那一刻,迎接你的永远会是让你感到安稳祥和的精神频率。

在政治性抑郁最严重的那年,我平均每周要在桑拿房里呆上五六个小时,我通常会去那种墙壁、天花板和地面都是木质结构的房间,想象自己身处于冰岛、加拿大或西伯利亚的某个小木屋,屋外雪已经积了一尺多厚,俨然一副后人类的末世景象,但在极寒之处的中央,还有几个赤裸的灵魂在围着烤火。

这一刻,语言是无力的,蒸汽房里的人也大都沉默,你能做的只有让体内的寒意与恶气从毛孔挥发而出。当然,为了感受更平静安宁的澡堂vibe,你最好远离某些洗浴中心里那些一会儿要去楼上接受性服务的大哥,他们往往三两成群,抽着烟高谈阔论,显得对这地方熟得不行,这些人往往没有意识到一个极明显的事实:自己来洗澡是为了受洗的。


至于搓澡这喜闻乐见的项目,我倒是没有太多感触,我有个朋友说他被搓澡师傅强掰开大腿135度搓会阴的经历搞出了抖M倾向,到底有多大关联也不得而知。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搓澡是高中时,师傅听说我在市里最好的中学念书,称赞完我是个好学生后,故作平淡地告诉我他儿子今年考上了清华,那时候他搓澡的手劲儿似乎都大了不少。

当时我只是没走心地祝贺了他两句,上大学学了点社会学才明白那句不经意的“炫耀”对他到底有多重要,我此后也一直期待着再有个搓澡师傅能跟我得瑟得瑟他家孩子,到时我一定不会吝惜自己的祝福,但我知道,我可能已经见证过一次罕见的奇迹了。

如果你想更深入地了解东北,泡澡堂可能是比泡图书馆更有效率的办法。

小时候我家住在火车道边上,楼下便是5块钱能洗个痛快的“铁路浴池”(我相信东北起码有1000个以上的澡堂子叫这名字),你能在工人们的嘴里听到各式各样的鱼羊野史:今天修路基时挖出了几个日本人埋在这的头骨,明天说有火车轧死了个襁褓里的弃婴,后天就有几个小孩在铁轨上放硬币和砖头被警察带走,其中一个已经崩瞎了眼睛……这些澡堂子里的传闻基本以负面消息居多,虚虚实实,但都挺魔幻,也给年幼的我勾勒出了一个东北土地的基本轮廓。

我童年的洗澡生涯,就是在听着这些八卦进行着胡思乱想中度过的,随着年龄增长,这些蹊跷的事情似乎发生得越来越少了,因为男孩们会把越来越多的精力放在偷瞄彼此的生殖器上面。在这里你能看出两种男性人格的明显划分:一种是发育后便不好意思去洗澡的,另一种则是恨不得昭告天下自己长了阴毛的。

当然,这事儿还有另一个维度。这时有钱人家的小孩在豪华洗浴中心出现之前都不会再和小伙伴一起洗澡了,他们家里已经安上了浴缸和热水器,而没钱的小孩依然在汽车厂浴室里享用着父亲车间烧锅炉的剩余热量所供应的无限热水福利。

今天东北的洗浴中心,动辄占地几千平方米,已经成了名副其实的成人游乐场。当我在日式洗浴的休息厅里穿着和服看柯南,在韩式洗浴的餐吧里吃着烤肉喝烧酒时,我总会想那个除了水热一无是处的澡堂子到底带给了我什么?是一种破败的乡愁吗?我只记得我曾在“铁路浴池”里指着一个男人问我爸:为什么那个叔叔的脖子、胳膊和腿都那么黑?我爸说,是太阳晒的。按理说,赤裸的浴室里人人平等,但总有些人比另一些人身上带着更多来自澡堂子外的痕迹。

也许是因为清明节又回东北泡了两次澡,当肉身通体舒畅后,精神才有工夫多愁善感。我知道,当我每个月把5%的工资贡献给昂贵而缺乏气质的北京洗浴业时,我已经没什么立场去为东北水池子里浮起的皴而感到抱歉,我能做的只是又找了个搓澡师傅搓了套288块的全家福,权当我送给家乡的一点微不足道的红包。

而最让我感到惆怅的,还是和我爸一起洗澡,当那天我第一次能百分百确定他的JJ已经没有我的大时,我突然意识到,是时候对他更好一点了。

撰文:白一点儿

编辑:白一点儿

设计:🦷


上期阅读

欢庆沙尘暴的小村庄


猜你喜欢

每个东北人都该给带鱼道个歉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